海兰江上的日与夜 第1章、朝日初升之时 (第2/2页)
军车连串驶过,掀起了一阵风,刮走了未燃尽的烟蒂,越过燃烧着的煤灰,落进到无穷尽的黑暗里。
在这座挖空成白地的山里,无数公民的小家,一阵轻风,火星就能够传遍地下城,传遍大龙山的七个地下城,传遍联盟的光辉首都。
【黑土、灰雪、废墟、异类人、匪军、兽潮……我在军校训练了三年,为的是让我在地表活下去,打垮一切敌人,收拾河山,重建祖国。】
【从课本到海报、广播,所有人都说地表曾繁盛永春,那儿会是我们昔年的家吗?】
【101年了,算起来,应该是我曾爷爷的家吧。】
笔尖刺进了纸页里,刺出一道道痕迹,沈如松奋笔疾书着。
【这片土地,总有一代代人踏上去,祖辈、父辈、吾辈!总有一天,回到战前的美丽世界,总有一天,我们的子孙,就不必生于黑暗,会生于光明!生而,沐浴阳光!】
路灯昏暗,这个青年抬起头来,侧仰着,抿着单薄的唇,目光坚定,哪怕他身周,尽是掉漆的标语、不再鲜艳的壁绘,和小车站里不加铺饰的水泥坐凳。
一队队的青年,接续起长龙,迈过沈如松此时要走过的路。
他甚至没有眨眼。
【我已享受了二十年权利,现在轮到我履行义务了,地上的世界固然破败,危险重重,但那儿,始终是我们的土地,是祖辈拼命传给我们的土地,我们还要留给下一代,下下代,直到永远。】
【愿朝日初升之时,以我辈一腔热血,滚烫祖国冰冷大地。】
哨声终于响起,依然尖利且嘹亮。
“起立!”队列前的军官们大吼着,而人群如涨潮的海,齐齐站起,目光不移。
哨声响过了第二下,沈如松站在队列中,钢盔下是一双黑瞳白仁的眼睛,在他之后,之前,尽是原地踏步走的军人。
哨声响完了三下,山谷间步伐声重重回荡,人群如波浪般起伏迭起,向前进发,他们向着太阳真正升起的地方走去!
愿朝日初升之时,以我辈一腔热血,滚烫祖国冰冷大地!
“管制结束,重新前进!”
喊声升到最高,沈如松把日记本塞回了胸袋,双脚并拢,站齐。
抬头间,他那双淡棕色的杏仁眼里泛过的神光与迎面打来的刺目光柱融在一起,淹没掉了他的脸庞廓影,然后一道掠过了他身后千万个同样行进在蜿蜒公路,一路向前的人们。
“我们的家在阳光大地上
那里啊,地广天长
水草丰茂
还有那无穷无尽的
文明宝藏
我们的家在阳光大地上
那里有我的祖先同胞
还有那奔腾的大江。”
低声哼唱着熟稔的旧歌调子,沈如松随着沉默的队伍迈着齐整步伐,继续前进。
上行隧道穿过,当队伍顺着最后一道被煤灰污脏的铁路桥行到底,一切豁然开朗。
九根环形主支撑柱下即是辽阔的调度场,任何人仰视支撑柱时,无一不震撼想到何谓“擎天玉柱”,庞大稠密的铁路网围绕着每一根支撑柱展开,构成了辽阔的首都交通调度中心。
数十上百列火车喷出的蒸汽与淤积着的湿气一道高高升起,化作水滴,润湿了人们的脸颊,穹顶倾泻直下的人造光将雨幕辉映地璀璨靓丽,不似人间。
天门!
无数士兵、工人、文员在沿着既定路程走到最后的升降平台。
沈如松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忍不住惊叹地东张西望,他的目光跟着铿锵迈过的机甲空降兵,越过了硕大无朋的采雪工程绞机,看向最远处。
他仰着头,灯光逝去,那些缓缓升起又落下,带走地下带来地表的升降台占据了沈如松全部视野。
那是通向地表的唯一路径。
冰凉雨水划过沈如松的盔檐,队伍旁一辆辆平板拖车的前灯刺破了淅沥雨幕,把所有人脸庞照到雪亮。
环形支撑柱间的伟人雕像目光深邃,挥手俯视,穹顶水汽在与石刻标语外的指引红光混合着。
于是,就有了彩虹。
挂在天上的地下彩虹。
带队教官大步迈到队伍最前,军帽外的皮革帽檐冷光涌动,集合哨锐利,吼道:
“全体都有!”
“立正!”
脚跟并拢,皮靴“啪”一声响撞在一起,雨水将士官生们的变色迷彩服染做墨绿。在穹顶最高处,那条横贯过所有人视野的恢弘石刻字,刻在天门之上的一行字,响彻着。
“坚持战斗,加强生产,团结一致,复兴祖国。”
教官喊道:“向右看~齐!”
队伍齐刷刷转头,头颅甩动间,水珠顺着胡茬猛然甩飞,“倏”地一声,沈如松的眼睛隐于墨色下,唯余神光。
他身旁的轮胎与履带铿然驶过,而他,依然昂着头,目光落处,那座展开臂膊的巨像已屹立了不知多少岁月。
“向前看!”
水流没过长筒靴的靴面,水珠如注,不曾断绝。
沈如松单手握着枪带,手肘碰到了腰间的折叠工兵锹。沉重的背包里装满了战斗工兵的装备,战斗,重建!
教官扫视过台下这批出自复兴军工程兵第一士官学院的五百个毕业生,这是复兴军的新血液,是复兴军未来的中坚力量。
他们润滑着复兴军这架巨大、精密、繁复的战争机器,他们是钉子、螺丝、子弹、步枪、坦克、战机的操纵者,乃至于一部分。
他们很多人会牺牲在地表,葬于地上,生而无光,死却有光。
月是故乡明,这何尝不是一种莫大的宿命和幸运。
“稍息,报数!”
待报数声传过队伍最后,位列第一的士官生向前大跨步道:“报告教官,应到五百人,实到五百人,请指示!”
雨水同样砸得教官的钢盔叮当作响,在他背后,一座两千吨级的升降台破开水幕撞出,宛如蛟龙。虽然相比于货运大平台,渺小地不值一提,在龙山最深的隐秘中,宏伟的机械与聚变反应堆就如神话般的苍龙,仍未苏醒,仍未得人所见。
就像是比起昆仑,龙山也不值一提。
但别去关心苍穹之上,去将靴底,沾满泥土!
蒙蒙水雾,教官的喊声叠出了颤音,落到人耳朵里,不减分毫。
“全体都有,防化~着装!”
背包砸在靴边,沈如松解开包裹着维生组件的罩衣,把带有抗辐功效的马甲、手套、护裆、靴套穿好,掏出随身药盒,吞下一片碘化钾,将罩衣披上,没有弹匣的步枪藏在肋间。
他系住绳领,最后给本就沉重的钢盔并联上防毒面具,隔着视镜格栅,世界愈发灰暗,自己心跳声清晰可听。
水光,飞溅过黑色罩衣。
他的对讲机里,传来教官遥远的声音:
“同志们!从现在起,我不再称呼你们为同学,当你们升上天门,踏入地表的第一刻起,你们就是战士!志同道合、并肩战斗、并肩建设的复兴军战士!”
一面面齿轮麦穗旗于豪雨中招展,不减一分紫色。
“你们中的许多人未来会永远留在地表,光荣埋葬!但是记住!祖国复兴的事业,有你们的功绩,你们的名字,会有人记得,会刻进石碑里,永世传颂!”
“坚毅!”
“战斗!”
“无畏!”
“复兴!”
升降台降下,下一组履带式全地形车驶入,满载着重机枪、迫击炮、地雷、高爆炸药,披着雪白斗篷的山地兵们守护在车轮边,拇指紧扣扳机,默默注视着即将升上地表的新兵。
不再年轻的教官紧握着标识牌,举起,正面的齿轮盾剑徽与反面的个人编号来回交替,那一行格言同样铭刻于上,环绕中心。
“坚持战斗,复兴祖国!”起先是一个人喊,一个心跳后,便是万千人在喊。
升降台的绿灯轰然高亮,示意人员登载。
“全体都有,齐步~走!”
薄薄一层水在流向水槽前便被一双双军靴踩过,齐步而响的隆隆声,早已响彻这座百年地下城的每个角落。
忠诚,唯有忠诚。
当栅门落下,站在升降台上的沈如松与先前仰头才望得到的石刻字齐平,沈如松看到匠工在雕刻新的名字,从未有这么一刻,地表、光线、白雪和阵亡者的英灵,如此接近于他。
他望着天际,唯有黑色的滂沱雨幕,不曾放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