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四十七章 故地重游 (第1/2页)
午夜时分开始下雪,地面变得极度泥泞,前进时,车轮在泥水间打滑。
车上的人们昏昏欲睡。驮马紧跟在车厢两侧,喘息犹如雷鸣。它们已走了两天,才得半夜休息,然而这时下起了雪。
起初,雪片只是零星坠落,在黑夜中并不起眼。但佣兵知道它们很快会铺天盖地,在南风席卷下覆盖前路。骤降的气温将带来深重灾难,尤其在这片几乎从未迎接过大雪的山林。河流边,野兽被流水结冰的声音惊醒,乌鸦如黑云般掠过枝头,朝北方飞去。
极黑之夜正在追上我们的脚步。辛对此心知肚明。普林人失去太阳有一阵子了,也许那边的风雪更大,再加上漫长黑夜……普林人无法继续躲藏,大家总得出门填饱肚子。很可能他们已经恢复了生产,亦或到教堂祈祷。
但他不敢想这些人会从寒夜中得到什么。王城混乱,女王死去,普林城得不到支援。事实上,王城的极夜恐怕来得更早!全国上下,只有冰地领拥有应对极黑之夜的经验。普林没有领主,没有冬粮,甚至也没有厚实的城墙,人们要怎么活下来?
佣兵既没有答案,也无法停下来思考。他们已然穿越伊士曼与布列斯塔蒂克的边界,来到帝国境内。潮湿闷热的空气变成冷风,风雪还在身后追赶,吹打着提灯。
摇曳迷幻的光线中,马儿迈开四蹄,嘶鸣着撞入雪幕。
爬下土丘时,他猛地收紧缰绳。车轮剧烈颠簸,几乎要从杆架上脱离。而车厢内传来惯性导致的沉重碰撞声,将所有人全惊醒。
辛听到他的结社首领在咒骂,但无暇顾及。
一道道身影潜出灌木,于风雪中逼近。这些人绝非寻求帮助的行人,佣兵看得出来。他们来者不善。
打头的是个小兵,手握上弦的弩,皮革十分破旧。他身上的皮毛比武器更薄更少,人也冻得瑟瑟发抖。在他身后有许多类似模样的家伙,拿刀或斧,胡子拉碴,还挂着鼻涕。这些人靠近后便毫不掩饰行踪了,不怀好意地围拢在马车前,而此刻灌木还在晃动。
有不少人。辛判断。这里有个强盗团伙,盘踞在要道上,专门打劫往来行旅。他们中有布列斯人和伊士曼人,还有特征明显的瓦希茅斯人,以及几个戴破头盔、骑瘦马的流浪骑士,如果这也算骑士的话。
车厢门因巨大的惯性卡在缝隙中,被里面的人一脚踢开。“怎么回事?”佐尔嘉继左腿后探出了脑袋,眯起眼睛望向黑暗。“噢,好些陌生人。”
“就是这样。”
“什么见鬼的陌生人?”光复结社的社长,布雷纳宁·蒙洛刚撑起身,就被护卫一把按回去。但这一下已足够他看清外面的情况。“……你该加速的。”他对辛抱怨。
“这可不行,他们布置了绊索。”尽管绳索已做处理,天黑不见五指,它在佣兵眼中也无比清晰。“还有弩弓。”
布雷纳宁哼了一声。也许他觉得绳子和箭不算什么,驱马从这些人身上碾过去就行。
最接近马车的男孩在两码外停下,冷笑着移动准星。佣兵闻到一股凉丝丝的酸味,下意识屏住呼吸。“都下车!”远方传来吼声,“我们保准不伤人。”
辛一声不吭地照做了,佐尔嘉也来到身边。他瞥一眼最近的那小子,对方连胡子都没有。“你觉得这话是真是假?”他问。
“得分情况。”
就在这时,有人已忍不住上前去拽马车缰绳。他的另一只手握着斧子,边缘寒光熠熠,木制握柄脏污不堪。“出来!”他喊着,“否则有你们好看。”
“他把咱们当成寒星号了。”佐尔嘉笑道。
那桩事也不对,佣兵想。但他只是冒险者,不是城卫队也不是神官,律法对他的约束力取决于他认为是否有利,想必对方也是这样想的。
他无声地抽出剑。
流浪骑士第一个发现了辛的动作。此人大喝一声,提醒同伴,但声音出口便淹没在风中。伴随一道雪亮的剑光,他的铁盔整齐地碎裂,面颊上浮现一条红线。转眼间,线缝中喷吐出热腾腾的血泉,流浪骑士的身体一分为二。他胯下的马也未能幸免。
“砰”地一声,有人在恐惧中放箭。然而在弓弦抖动的细微瞬间,剑刃已如无情的寒风刮过,划开他们的喉咙。射偏的箭矢钉在树上,羽翼颤个不休。
当这颤动停息,围上前的强盗已死了六个人。伤亡蔓延到绊索前,剑刃一挑,绳索崩断,断头坠入血染的雪地。旋起的长剑接着带走第七人的性命,他的尸体绊倒在另一人身上。
望见这一幕,牵缰绳的土匪拔腿就跑。
他已是反应最快的一批人。佐尔嘉伏腰上前,躲开飞矢,一剑正中他的后心。更多的人看不清状况,挥舞着斧子朝前涌来。当他们意识到死去的是自己人,见到尸体上与其说是残忍、不如说是高效的伤痕后,早就为时已晚了。
佣兵简单地挥剑,而土匪如木桩一般倒下,成片清空。但人不是木桩,肉体散发着新鲜血味,提醒着他方才造的孽。辛本可以开口吓退他们,有一万种方法证明神秘者的身份,但他并没理由这样做。这些人的死活不干他事。这儿既没有神官,也没有法官。事实上,光复结社对他的“虔诚信仰”已经有所怀疑了……
很快,土匪群崩溃了。机灵点儿的身在外围,当即扭头逃开。急于求成的家伙离得最近,当先死在佣兵和佐尔嘉剑下。风雪愈发凄厉,林间回荡着叫喊和血肉撕裂的声音。
还有几人试图攻击车厢,以期两人折返,以争取时间。佐尔嘉杀死一个举火把冲来的强盗,自他胸中抽出血刃。这时一人从树枝跳下,重重砸在车顶。前夜莺一把将他扯下来,砍断他的脚。他哀嚎着栽倒在同伴的肚子上。
零星箭矢袭来,辛的余光却捕捉到异样:光线似乎扭曲一瞬。某人在神秘掩盖下迅速移动,在黑暗中全无痕迹。当此人接近车厢时,他向他伸出手。
『重力陷阱』
一道无形波纹瞬息扩散。沉重的压力使得地面一震,空气骤然排开。土匪接连摔倒,弩箭则和秋日成熟的果实一样噼里啪啦坠落下来。
佐尔嘉后退一步,险险逃离魔法范围。他的无名者火种对神秘极为敏感,往往能后发先至,躲避攻击。凡人则没这般能耐。
重力场围绕马车,形成了个空心的球状空间。车顶的土匪斜飞出去,撞上六码外的松树。其余人趴在地上,摊开四肢,无论如何也挣扎不动。
“吓我一跳。”他盯着突兀坠落的雪片,朝佣兵抱怨。“不过手艺不错。”
“有个人携带神秘物品。”辛解释,“我担心损坏车架。”他改变了重力场的方向,将土匪们挨个发射进草丛。
人体撞击地面的声音非常恐怖,对敌人可谓是种震慑。但他不知这还有何意义,死去的土匪是逃走的十倍以上,后者不可能再聚集起来了。
重力场消失后,佐尔嘉绕过来,与他一同搬走道路上的尸体。他们剥下死人的单衣,拿走匕首和火引。佣兵还找到一把黑城产的烟叶,被低温冻脆。他轻轻一揉,碎叶落入了土壤。
佐尔嘉抽抽鼻子:“怎么有股酸枣味?”
不是叶子。“有个傻瓜投毒。”辛告诉他,“但风太大,基本没什么用。”
这话并不是绝对正确。道路清空后,他们继续前进。这回换成佐尔嘉驾驶,车厢里某个乘客咕哝一句,还是在睡意催促下闭上了嘴。佣兵挤到布雷纳宁外侧,试图修理车门。
……才走了不到三百码,马车又是一顿。“怎么回事?”伯宁不耐烦地质问。
“有人躺在那儿。”佐尔嘉诧异的声音传来,“他受了伤……呃,恐怕还中了毒。一股酸味,是那群土匪。”
真见鬼。布雷纳宁打心底里不愿理会。“他被你传染了吗?”但他还是下了车。“我去瞧瞧。”毕竟这是去瓦希茅斯的路,错过什么信息就不妙了。
还不是你自己要去,辛心想。他扫一眼两名结社同伴,“唱伴”于睡梦中咂嘴,学生眯着眼望过来。“好冷。”他喃喃道。
佣兵终于将车门掰回原位,寒风不再灌入。“下雪了。你要去瞧瞧么?”
学生犹豫片刻,选择与辛一道下了车。普林潮湿炎热,与南部的气候截然不同。他的故乡从不下雪。“我们到哪儿了?”
“布列斯,刚过边境。”
“干嘛停下?”
“路面有些障碍。”辛扭头打量这家伙,“你叫格莱莫,对吗?”
“格莱莫·费恩。”
“你是贵族后裔?”
“曾经是。但如今我只有个高贵的名字,你们最好别当真。”
“这也是你离开故乡的原因么?”
格莱莫紧张地笑笑:“我是无名者啊,况且普林的情况也不妙。”他低头看看雪地,又看看马车,缩了缩衣领。
不晓得你发觉拜恩人不日将拯救普林时,会不会后悔自己选择了光复结社。辛心想。
就一个年轻学生而言,格莱莫的胆子很是不小。辛在普林城接待他的他的同学时,他们合力用火种魔法操纵了一条狗,将报纸衔在其口中。这样便可在保护自身的前提下联络。原来他既勇敢又机敏,还十分果断。
他们绕到车前。路边有个虚弱的乞丐,浑身脏污,面色惨白。他额头冻结着鲜血和枯叶,整个人好似刚从土里刨出来一般。
布雷纳宁戴上手套,碰触伤员的口鼻。隐约气流传来,令他紧绷的神情放松了些许。“活的。”
他的护卫佐尔嘉站得很近,防卫性地警戒四周。辛将人翻过身,暴露出面孔:“布列斯人。”
“帝国人。”格莱莫抽抽鼻子,“我敢说他和那群土匪是一伙儿。”
方才你肯定是没醒。“不,他是被洗劫的一方。”
佐尔嘉同意:“土匪给这倒霉鬼下了毒,洗劫然后埋了他。人们走后,他从土里爬了出来。瞧,指甲都折了。”
“管他是谁。”布雷纳宁说,“我们要拿这家伙怎么办?”
问我作甚?“你是首领,伯宁,由你决定。”辛回答。
布雷纳宁不满地盯着佣兵。“先把他弄醒再说。佐尔嘉?”
“听凭吩咐,大人。”
前夜莺和辛将伤员合力抬到平地,布雷纳宁开始翻他的口袋。人们的魔法和智慧对毒药束手无策,但炼金术士有自己的办法。很快,他找到一只臭烘烘的棕色瓶,将里面的未知物体倒入伤员口中。
药效立竿见影。伤员猛侧过身,对一株荨麻大吐特吐。他身上的酸味更浓烈了,能令凡人眩晕。好在风雪不停,强风吹散了一切异味,人也清醒过来。
“……饶了我。”伤员呻吟,“啊!别过……呕。”一串唾液滑过下巴,他痛苦地咳嗽起来。
格莱莫拧起鼻子。“你们给他吃了什么?好臭。”
“霉豆。伊士曼当地的药材功效有些许改变,但问题不大。这家伙清醒多了。”
布雷纳宁再度瞥一眼佣兵,意思很明白。辛只好扶起伤员,提着他换了个位置,开始询问:“你被强盗袭击了?他们抢走了什么?”
伤员眯起眼睛,似乎没明白他在说什么。
恐怕没时间缓解他的精神状态了。“给些回应,伙计,我们得走了。”
“别!……你……伊士曼人?”又是剧烈的咳嗽,但伤员终于能看清东西了。“你要去哪儿?”他猛抓住佣兵的手臂。“该死的……”
“我们往北去。”辛告诉他,“你被土匪洗劫,有人救了你。你是谁?你要去伊士曼吗?”
“不是、不是土匪。”他喘了口气,“当地人。是他们。”
瓦希茅斯人。辛皱眉。这可不妙,我们的结社首领必定会后悔,觉得自己救下了敌人。
他们当然听见了这话。佐尔嘉慢慢靠近,问道:“怎么样?”他虽是瓦希茅斯人,但样貌特征不算很明显,雪又下得大。“陛……大人说这家伙伤得厉害。”
实际上,是致命伤,而且是神秘力量留下的伤势。“他快死了。”辛说。
伤员痛苦地倚靠树干。他的脸孔白得犹如尸体,两道乌黑的血柱黏在嘴唇上。“不。”他嗫嚅道,“救我……救救我吧!呃……”
“我们帮不了他。”佐尔嘉低声对辛说。
这话意有所指,好像觉得辛会提出什么起死回生的无理要求似的。佣兵不与他分辩。“我知道。”
“……信物。我是……我带着它。”声音几乎难以维系。“烧火。逃……恶魔也被……他们都死了。”
“说清楚点。”佐尔嘉催促,“发生了什么?”
很难猜吗?辛可是记得歌人塔里的事。“军团分裂了,猎手卷土重来,无名者在逃命。”他注意到格莱莫惊疑的视线。“噢,抱歉。我只是推测。”
布雷纳宁狠狠瞪了他一眼。“饶了我吧。”他吼道,猛推开佣兵。伤员嘴里叽里咕噜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话,伯宁厌恶地打开香薰,在他鼻子下一晃。
只是片刻,伤员的情况便改善了,连呼吸也变得有力起来。
他们也得到了情报。“戈卢米爵士死了,园丁也被杀害。爵士派我将消息送往他的家族。”
“好转只是暂时的。”伯宁道,“你哪儿也去不了。如今城里谁做主?”
“光复军团……还有灵感学会。”
几分钟后,结社将死人重新安葬,留下一顶流浪骑士的头盔做标记。此人应是货真价实的骑士,辛确认,他为领主服务,为使命而死。他将从土匪身上夺来的神秘物品用以陪葬。也许这是骑士的信物,也许不是。没人能证实了。
除了辛。他只会猜测,但一般都会猜对的。
……
值得庆幸的是,这时候雪停了。佐尔嘉驱动马车疾驰,一小时后便赶到了目的地。这里的城墙介于崭新和古老之间,如同打了补丁的帆布。
佣兵打量它:“黄金遗迹。”
“这就是金星城。”
“错了,这是代行者收购你我人头的定金。”伯宁用嘲弄的口吻说。
佐尔嘉耸耸肩:“我这辈子没这么值钱过。”
自然,你不过是只夜莺,忠诚愚蠢的听差。布雷纳宁心想。无论是对是错,到头来责任都属于我。他决定不费神在这家伙身上。
与之相比,辛的神情就有趣多了。诺克斯佣兵睁大眼睛,眨也不眨地凝视着破损的高墙,迎风招展的旗帜,金光闪闪的徽章……充满魔法痕迹。他没见过当年瓦希茅斯王都的盛景,但残骸也比伊士曼雄伟许多。当年瓦希茅斯可是宝石之国啊,布雷纳宁心想。
重返故土的感觉十分奇妙。伯宁将所有人赶下车,要他们认识未来结社的总部。这里曾是一国之都,也是布雷纳宁的出生地。他非常诧异自己踏足这里时仍能感到满足。
佣兵用一句话打碎了他的怀念。“找到你们的同胞没有?”
“……很多。”火种的感受如蛛网般延伸,没有遭到任何阻碍。
“诸神保佑。”佐尔嘉松了口气,“情况还不算糟。”他已忘了自己曾是谋害同僚的一员了。
“代行者给予了承诺,而非援助。圣骑士团和露西亚神官都不能干涉,祖父需要自行弹压军团的分裂。”布雷纳宁笑了,只要活着就是好事。“毫无疑问,诸神赋予我们的力量胜过代行者不知所谓的承诺。他没能办到。”
“暂时没能。”辛提醒,“假如在你拨乱反正前,光辉议会腾出人手来就不妙了。我们最好快些行动。”
这话不错。歌人塔里的秘密处刑是由于四叶公爵与守誓者联盟的合作,金星城的同胞还有救。“问题在于,我们也没多少人手。”佐尔嘉说。“要继续招揽新成员吗?还是说。”他扬扬下巴,“我们可以捡现成的。”
辛皱眉:“灵感学会。”
“对。它原本就是军团扶植的秘密结社,用以暗中掌控城市。”布雷纳宁告诉他们,“猎魔战争初期,我们突破了布列斯人的包围圈,准备一路向西北方前进,从旧莫托格边境迂回,全军迁移到石英平原东部。”
“当时金星城位于我们身后,与帝国的联系几乎切断。虽然仍有被光辉议会打击的风险,但我认为再没有比那更好的机会了。”
“你们夺回了王城?”格莱莫问。
“算是吧。”伯宁不情愿地承认,“起因是‘无星之夜’结社借道石英平原,希望军团予以帮助。情势危急,我没多考虑就同意了……他们也给我承诺。承诺!最没用的欠条。这位可敬的守夜人、拜恩的领路人,答应在完成使命后,协助我们夺回故国。”
他发出一声叹息。“不用说,最后我们还是孤军奋战。”
“他们违背了诺言?”唱伴打个哈欠,漫不经心地问。
“不。只是没人回来。”
两名新成员面面相觑。佐尔嘉垂下头,似乎在回忆,想必那时他还是潜藏在铁爪城的夜莺。辛牵着马,车轮碾过一枚石子,灯笼跳动起来。然而他镇定自若,仿佛无论秘密结社牵扯怎样的麻烦,这诺克斯佣兵都无所畏惧。
布雷纳宁倒希望他能紧张几分。据戈卢米爵士的斥候所言,金星城的情况和一锅沸水没两样,光复军团分裂后,形成对立的两方——这儿的无名者数量太多,且该死的大致与秩序生灵齐平。前者占据军团主力,但军官几乎都是秩序生灵。
与代行者合作后、军团分裂初期,士兵们在长官的命令下袭击了无名者战友,造成相当惨重的伤亡。但很快,逃过第一波背刺的幸存者将风声泄露出去,而军团高层完全无法阻止:无名者凭借火种感知彼此。即便是同等神秘度,同胞也有火种魔法可以依靠,常人根本不是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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