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四十七章 故地重游 (第2/2页)
不过,光复军团的清洗仍然凭借主动占据了上风,使无名者团体的规模大大削弱。同时,光复军团在“黄金遗迹”暗中经营了两年,与当地势力均有所联络。他们很快找来恶魔猎手——无名者最纯粹、最难缠的敌人——替高贵的瓦希茅斯老爷们铲除复国的阻碍。
猎手欣然应约。一时间,“金星城”局势变幻,风云动荡。每有猎手捕到恶魔,当晚便有同伴被无名者杀死。第二天他们继续捕猎,变本加厉,无名者则组成秘密结社谋划着还以颜色。
事到如今,前者的手段越发激烈,后者则成立了新的结社,人们称之为“灵感学会”。但真正从双方的斗争中获利的,唯有那些还佩戴着“光复军团”名号的背信弃义之辈。
可悲的事实,不过世事总是如此。争斗让布雷纳宁能察觉到“灵感学会”的痕迹。无名者们如阴影般潜伏在城市中,几乎无处不在。他们的情绪鲜明的起伏着:愤怒,激动,悲伤。他的意识在不断的交换中迅速穿行,突然感受到一团庞大的混合情绪。
佐尔嘉也感觉到了。他握起拳头,神情介于震惊和仇恨之间。连格莱莫和“唱伴”也不自在地四处乱瞟。
只有佣兵例外。“我知道这组织。”辛回忆着情报,“猎魔运动前它就存在了。当地富人和某些贵族合作,组建了这个神秘学俱乐部。事实上,它曾是个学者组织,主导者是……”
“……韦弗家族?”布雷纳宁接道。他的注意力还在另一边,那儿似乎到处都是无名者,又不像聚集地。人们情绪激动,思维凌乱。出了什么事?
“也许换人了。我只是听说。”
当然换人了。他回过神。原本学会的主人是猎手的爪牙,处处妨碍军团的行动。布雷纳宁不会容忍。我派人宰了那老东西,换上自己人。可惜她也被猎手的反扑杀死了。算了,凡人总是如此,没法背负过多期望。
“你已算是消息最灵通的一批人。”他告诉佣兵,“灵感学会是军团扶植的傀儡,成员几乎都是同胞。他们在暗处行动,为王国的光复大业奔走……起码我离开时是这样安排的。”
因此,军团背弃了无名者后,“灵感学会”便成为了新的结社。他们本就是同胞的聚集之处。
“原来是这么回事。”佐尔嘉忽然插道,“前些年,我有个战友被派来伊士曼,他申请进入这个‘灵感学会’以留在金星城,却遭到了拒绝。”
“现在他还愿意申请吗?我会立刻通过。”
辛更关心另一件事:“现在灵感学会还听你的安排?”
“你就不能想想办法么。”布雷纳宁没好气地说,“我倒希望他们能分清命令的下达者是我还是我祖父,但结果已经明摆着了:我们这儿有个人证。”
“人证”佐尔嘉无言地别过头。
“那么,我们就与灵感学会联手,先搞定军官,再从你祖父手中夺回你的权力。假如你允许的话,我们还可以趁机给他点教训。”
布雷纳宁的好心情忽然消失了:“仅此而已?”
辛皱眉:“这样足以挽回局势。若你还是不满意……”
“我当然不满意。”他打断道,“灵感学会恐怕不会忘记军团的背叛,此事我无法出面。”
“既然如此,我们可以效仿歌人塔的做法,先获取灵感学会的信任。”忽然这佣兵打量他们一番,“你们能找到同胞的位置吧?”
要是你答应我的提议成为同胞,伯宁心想,眼下就不必询问了。他对辛的计划不那么满意,他觉得自己对此人是忍耐快达到极限了,然而现在他还需要这小子。“他们聚在一起,不知是做什么。”
佐尔嘉的脸色忽然不那么好看:“不会是我那边类似的情况吧?咱们最好快点儿。”
布雷纳宁当机立断,命令结社前往那处。他提供了金星城的几处隐秘通道,以及所有用得上的军团情报。在成为黄金遗迹前,金星城有发达的地下水道系统,其中曲折远非铁爪城修道院的小路可比。后者纯粹是神秘生物所造,毫无建筑美感。
而在这里,梯井连通废弃的隧道,使光复结社能自如穿行到任何地方。尽管水道复杂多变,但没人比瓦希茅斯王室更清楚路线。
人们也各自发挥长处。辛制订了计划,佐尔嘉负责补充,而格莱莫·费恩高兴地发觉自己分配到的任务是看好“唱伴”,免得这家伙瞎跑出去。同时,一旦唱伴的火种魔法“灾景”看到了某些东西,他也要立刻发出警告。
不晓得这小子能不能成事。布雷纳宁边爬梯井边想,格莱莫很年轻,而唱伴很可怜。也许我不该给他们牵扯到这种事情中来,连辛也是。诺克斯佣兵团的考尔德劝他返回四叶城,继续与冒险者们接委托度日。那不是种难捱的生活,也许伯宁该和他一起去。
但我们回到了金星城,随时都可能投入到使人丧命的战斗。
……诚然,祖父可以看在血亲和继承人的份上,不伤害布雷纳宁的性命。然而这只会令他更愧疚。这个事实与这座废墟上重建的城市、瓦希茅斯的王都一样,都是血脉带给他一个人的,光复结社的其他成员都没有份。
如果我成功了,他们会得到回报。布雷纳宁只能安慰自己。相比于风险成千上万倍的回报。就像佐尔嘉说的那样,用财富和地位换某人的卖命,对后者实则是种抬举。他不知这样究竟能满足谁。连我自己都不满意!
伯宁扭头打量其他人,发现唱伴正专心地折报纸,格莱莫完全事不关己。这些人不会被国王放在眼里,他们的意见本就无关紧要,他们活着对伯宁至关重要,是他的责任。毕竟,我是首领。
离家前,布雷纳宁殿下有一整个参谋团为他出谋划策。他统统没有采纳,独自一人到伊士曼寻求圣经。如今这些人又会对我说什么呢?只怕连开口都懒得罢。伯宁笑了。早知道我就割了他们的舌头。反正这帮傻瓜的意见加起来,尚不如一介冒险者。
拜恩人或许没撒谎,想做瓦希茅斯人只需生在此地,而唯有被诸神选中的灵魂才会成为我的同胞。
结社将策应人员安置在梯井底。这里隐秘狭窄,但安全无虞。梯井入口处曾被沉重的铁栅封锁,佐尔嘉一人竟无法撼动,需要佣兵从旁协助。他们合力扣上了井门。“我还是头一回抬这么沉的棺材盖。”前夜莺说。他总爱开不合时宜的玩笑。
布雷纳宁带着结社元老继续前进。隧道只有两码高,潮湿阴冷,布满残缺的金属管道。他在墙上摸索机关,却被佣兵阻止。“别碰断片。”辛警告。
“生锈的金属会使人中毒,大人。”佐尔嘉表示,“那儿有什么吗?请让我替你找。”
“我记得这儿有个接口。”布雷纳宁凑到近前,“你找到也没用,它是用炼金术连接的。”
辛的提醒倒很重要。伯宁小心地避开断裂的边缘,找到了接口。他依次注入魔力,远处的一盏汽灯忽然闪烁,颤巍巍地亮起来。紧接着,线路串联的所有路灯都被点亮,光线虽然昏暗,但足以辨别路况。
见鬼,方才他是怎么看见的?布雷纳宁端详一番碎裂的金属管道,它的边缘和剃刀一般锋利。
佣兵环顾四周。“灯光会引来注意吗?”
“我更改了线路。现在它们不止是照亮了,更能收集图像。”
佐尔嘉吃了一惊:“这是怎么办到的?”
“技艺。某个光元素生命给了我参考。”布雷纳宁对自己炼金术向来有信心,“灯带闪烁,传递出不同的信息。只有接收端能编译它们。老化的接口没有保护处理,我调整了底层纹路,就能增添功能……”
“真是大师般的手法。”辛打断了他的解释。“能看到目标吗?”
布雷纳宁已经找到了:“附近的汽灯自行点亮了,用的是燃料。有人往灯座里灌蜡。”说明人们长期停留于此,且对金星城地下的管道网络一无所知。也对,王族也不是人人都会炼金术。“不过这法子……切断了传输。我看不到具体情况。”
这当然不是问题。有伯宁引导,他们几乎脚步不停。炼金术士借助铺设的汽灯管道,提前感应到热量。他不禁心头一紧。
“好热。”佐尔嘉喃喃道。
“只是生火而已。”布雷纳宁生气地制止。“别胡说。”
隧道在扭折中不断变幻,时而空旷坎坷,时而狭窄光滑,唯一相同的是都肮脏老化,遍布污秽。伯宁忍受着刺鼻的气味,爆发出一串咳嗽。目标在前,他完全忘记了使用魔药这回事。
抵达现场时,光复结社来得正好。
正如火种感知到的那样,这里既有猎手,又有大量的无名者。双方自非和睦相处。气氛紧张激动,情绪如浪潮翻涌,声音嘈杂无序。枯干的白骨散碎在地,弧度倒映出汽灯的火光。
一座可怖的处刑台伫立中央。下方填满碎草、秸秆和削去枝叶的柴木,台上则是被捆绑的赤裸的罪人。累累伤痕和淤青遍布在他们的躯体上,肌肤剥落,犹如不能蔽体的残破衣袍,暴露着鲜红内里。
柴堆外隔离出一圈空白。无数人影立足外围,手持火把。他们的面孔被灯火照亮,呈由深到浅的橘与金,褐与红。人们的神情仿佛在火中流动,嘴唇翕张,肌肉牵扯出各异表情。
布雷纳宁正准备打开“歌女”的塞子,见状也不由迟疑。还是火种传达的反应提醒了他,台下安全的围观者才是同胞,而正被处以极刑的……
恶魔猎手。伯宁心里涌动着不知是痛快还是悲哀的情绪。这么干会让他想起同样受折磨的同胞,那些无辜赴死的灵魂。
佐尔嘉不安地吞咽。“他们在做什么?”他局促地迈着步子,“火宴?”
他肯定是闻到了烧焦和湿润的气味。这不怪他。布雷纳宁心想。汽灯正在燃烧,罪人正在流血,同胞的情绪正在沸腾。虽然是自己人在庆贺,但这一切看起来犹如地狱。
“没错。这儿应该是灵感学会的据地。”布雷纳宁回答。无名者在金星城可不是少数派,我早该意识到的。
突然,一具碎裂的女性骸骨引起了他的注意。布雷纳宁蹲下身,看到了骨头上炼金术的痕迹。但怎么可能?这儿究竟……他环顾四周,忽然间想起一桩事,在瓦希茅斯光复军团夺回金星城之前的事。那时候,这里还被称为“黄金遗迹”。
他的心中一片冰冷。“走吧,我知道要怎么取信灵感学会了。我们去找些燃料。”
“燃料?”辛重复。
“猎手作恶在先。”伯宁提醒,“你不爱看,就快些和我们离开,路上想想被他们无辜烧死的妇女儿童。这是他们应得的。”
佣兵瞥一眼佐尔嘉。后者全身都僵硬了,神情恍惚。好在他没对他指摘什么。
但这个动作激怒了布雷纳宁。他早就有矛盾的预感,此刻耐心更是烟消云散。“你什么意思?”他问道。同时有种说错了话的难堪。
“你们和他们不一样,伯宁?还是说无名者的火种能够辨别出他人的罪行?这话我不是第一次说。”
“你在质问我?”布雷纳宁叫道。
佐尔嘉的嘴巴无声开合,似乎想劝阻,但又不敢上前来。“呃……”
“很难理解吗?”佣兵反问。他厌恶地扫过地下空洞,见到人们已忍耐不住俯身点火,掌中剑柄顿时吱嘎作响。
……刹那间,布雷纳宁心生畏惧——不知是为辛,还是为灵感学会。这种感受来得快去得快,但他无法忽略。
看在诸神的份上,辛最终没有拔出剑,没有失去理智。“嘭”地一声,烈焰升起,热量充斥着地下空间,沿金属管道不断向外传递。灯带闪烁起来,人群爆发出兴奋的呼喝。
佣兵狼狈地垂下手臂,踉跄后退。见状,佐尔嘉小心地伸手碰他。辛一动不动,于是他开始将用力他往后拖。
布雷纳宁却无法克制自己。“站住。”他喝令道,“把他放开,佐尔嘉。这没你的事。”
前夜莺犹豫着望他一眼。
血液在他额下跳动。“我说放开他!”
佐尔嘉服从了。布雷纳宁一把抓住佣兵的肩膀,将这小子推到墙边。“这就是你拒绝魔药的理由?不屑与我们为伍?”
辛猛地撞上墙壁。他抓住一截管道,试图支撑身体。但下一刻,金属咔一声扭曲,化作片片碎块从掌心落下。
一盏汽灯忽然熄灭。佐尔嘉像只兔子一样跳起来,把自己藏进隧道。
布雷纳宁按住佣兵,逼他与自己平视。“这不是开始,难道你看不出来?”他指着烈焰中挣扎的人形。“你没看见他们杀死谁,你只看见他受苦。这不意味着他无辜!我早告诉过你,我早说过了!他们理应受罪!这是诸神的判决,露西亚的公正。”
“这不是审判……这是残忍。”
“是是是。我们发明了火宴,我们的邪恶本质诞生了极刑,我们习惯给自己人搞火葬。呃?他妈的恶魔就是富有创造力!”
辛改用墙壁支撑,他的手指如插入沙子一般陷进墙里。“抱歉,我没想过让你误会——”
“不,你想的太多了。”布雷纳宁打断他,“知道得也不少!没错,我是在放任我的同胞,因为他们需要弥补。我们难道是在争权夺利吗?为地盘、人口和领子上的花纹互相残杀?诸神有眼,那些东西究竟有什么用?我们只求生存!生存!这有错吗?”
“不,我不知道。我真希望能回答你们,伯宁,我——”
“你们?你们?你是结社的一员!可你以为自己站在我们这边吗?照你的理由,猎手没伤害过我,全因我身份特殊。”他嘲弄地一笑。“所以我得站在岸边,看我的朋友为我而死。为一顶该死的王冠!为他妈活见鬼的责任!我欠他们的,而这根本由不得我!”
“……这不是你的错,伯宁。”
“你说不是就不是?你以为你是什么人物?”布雷纳宁冷哼一声,“轮不到你怜悯我,没长毛的小子。我的年龄是你的三倍,见过的人是你的三百倍,失去的朋友更无以计数。你觉得自己能分清对错?辨别是非?你站在旁边给予双方评判?我们身处其中!正确是相对的!”
布雷纳宁深吸口气。“我知道你不能感同身受,辛。你不是我们的一员,但我以为你能理解。”他将佣兵拖起来,一手抓住汽灯。玻璃忽然闪烁,灯芯形成“小夜谷自救会”的标记。
炼金术士按住他的脑袋,逼迫他凑近观看。“你见过‘破土者’萨德波,清楚他的来历。”
“别这样,伯宁。”辛挣脱出来。“没必要提他。”
“你轻蔑他,为什么?因为他看起来像疯子,就觉得他除了破坏别无乐趣?”
“和他没关系——”
“因为你只认得他!”布雷纳宁喊道,“我只能提起他,因为自救会已经消失了。给我听着!但现在你有认识其他人的机会了,辛。”他要佣兵去瞧那具骸骨。“有些成员就在这儿。”
火光跳跃,影子在墙壁和铁丝网上游动。喧闹声中,他们陷入了沉默,直至布雷纳宁再度开口。
“这是朗特里。”他介绍,“她是符迪的姐姐。弟弟死在露西亚神官手上,这你都知道。马鲁科,对你来说他是个好人,从不滥杀无辜。他是队长。杰万·斯蒂尔是他的跟班,符迪说这小伙子偷走了朗特里的心。”
然后,伯宁对骸骨说:“这是辛,他之所以加入我们,只是因为比较乐于助人。”
佣兵攥紧拳头。“够了,伯宁。我无意冒犯你的朋友。”
“你已经这么做了。”在香豆镇时,布雷纳宁曾深感威胁,如今在同胞身边,他终于能一吐为快。“随你的便。反正不会有人半夜踹开你的门,要把你拖到柴堆上烧死。当时朗特里向亲人求助,他们却摁住她的手脚,以便神官给绳子打结。”
“破土者救了她,带走了她和符迪……你要追究他对朗特里的父母做了什么吗?一刀毙命,还是以牙还牙?或者你可以怪到七支点头上?这世上究竟谁是无辜之辈?嗯?谁配得到你的认可呢?”
“够了!”辛带着怒气说。
汽灯砰一声炸裂。它不会再度亮起了。
布雷纳宁的情绪猛然回落。他有种极度不妙的预感,然而话已出口,来不及收回——事实上他也根本不想收回。这一次我没错。同胞的牺牲不容玷污。黑暗中,他鼓起勇气……
……却没有等来反击。辛可以像捏碎金属一样捏碎布雷纳宁的骨头,他们对此心知肚明。但他没有。伯宁发觉,阻止对方的不是可能导致的严重后果,也不是被唤起的愧疚之心,而是另一些东西。
“这儿还有其他人。”辛的声音在身后传来,布雷纳宁吓了一跳。“廷钦,葛斯汉,查纳尔,哈劳,还有爱德华。他们也在。”
“这是些什么人?”
“其他与朗特里遭受同等痛苦的人。我不认为他们愿意认识你,布雷纳宁。”他停顿片刻。“但他们不该被你忽略。无论站在哪一边来判断,他们都是英雄。”
布雷纳宁嘴角抽搐。虽然距离火堆很近,他依然感到寒意浸透骨髓。他似乎再度回到了龙穴堡,在歌人塔聆听自己过去的毁灭。“你怎么……你怎么知道?他们干了什么?”
“这些人阻止你们打开了地狱。”